蓦然,邹忌轻轻“哦”出一声,眉头一挑,眼皮启睁,若有所悟地看向田婴。
“相国?”田婴也看过来。
邹忌又想一时,似是笃定了,朝王宫方向连连拱手,语气中不无钦服:“我王圣明啊!”
田婴倾身,两眼盯住邹忌,欲听解说。
“呵呵呵,”邹忌轻笑几声,“眼下看来,今年赛事不同往年,上大夫既奉王旨主司赛马会,当全力以赴,将赛事办得越隆重越好。”
“这??”田婴仍旧一脸迷茫,“下官愚痴,敢问相国,今年赛事何以不同往年?”
“因为邯郸战事。”
“邯郸战事?”田婴愈发不解了。
“上大夫请看,”邹忌侃侃言道,“如果不出老夫所料,三国伐赵,秦当为主谋,张仪辞秦相赴魏,驱走惠施,目的只有一个,结魏伐赵,破纵亲之盟,以解秦围。赵为纵亲发起国,苏秦为纵论倡导人,赵都被围,赵幼主必责苏秦,苏秦必向纵亲国求救,而苏秦首选亦必是齐国。我王想是料定苏秦已在赴齐途中,这才急旨,将赛马会提前旬日。”
“相国是说,”田婴若有所悟,“我王不想出兵救齐,欲借赛马盛会搪塞苏秦?”
“正是。”邹忌应道,“上大夫请看,魏攻赵,赵必以死相抗。魏、赵相攻,必两败俱伤。魏得秦助,又结中山,其势正盛,我若于此时救赵,就是与盛势作对,与暴秦翻脸,我与暴秦远隔万千山水,犯不上为赵构怨于秦,是以我王??呵呵呵??”以指节轻轻击案,心情大好。
“呵呵呵,”田婴这也笑出几声,“相国放心,赛马之事,下官必竭诚尽力,让齐国角角落落全动起来。”说毕起身拱手,“下官这就张罗去!”
“上大夫留步!”邹忌伸手拦道,“邹忌还想问个琐事,听说去年赛马,各城邑皆有不少人押注,可是真的?”
田婴心里咯噔一沉,复坐下来。
赛马会押注等于是变相赌博,堪称各府吏员合法敛财的绝好机会。因而,自第一届赛事起,就有精明人引诱押注,发下横财。接后两届,各级吏员纷纷参与赌庄,押注成风,尽皆赚个盆满。主司赛事的上大夫府,明里暗里,自也得到好处不少。
这是一块远比封邑捞钱快的肥田,邹忌此时过问,用意不言自明。
“确有此事。”田婴不敢隐瞒,就将各地赌庄及押注、抽成等一应细节,一一禀报。
“今年赌庄,”邹忌听毕,倾身问道,“上大夫可有章程?”
“下官之意是,仍然沿袭去年规矩。相国大人若觉不妥,下官这就取缔所有赌庄。”
“既成规矩了,怎能取缔呢?”邹忌笑了,“再说,连王上也赌千金,说明赌注合乎上意。以老朽之见,赌注之事,非但不可取缔,反倒可以加倍设置。至于这赌庄嘛,既然各地府尹皆有参与,相府这也凑个热闹,如何?”
“太好了,”田婴出口长气,亦笑几声,“有邹相参与坐庄,今年赛马盛会必将空前。”
送走田婴,邹忌又坐一时,召来家宰,二人驱车出城,径至自家马场。
邹府马场是于前年始建的,坐落在临淄南侧十几里外的稷山脚下,主要是为响应威王诏令。临淄地势南高北低,稷山一带森林茂盛,山脚下本为农田,近年盛行养马,这些农田多被城中权贵圈为马场。相府后来居上,占据其中一块,约四井见方,内中养马百匹,尽皆百里挑一的良驹,且有日渐扩大之势。
邹忌将所有马厩例行视察一遍,回到跑马场旁边的草厅里,坐在临时搭建的观台上歇息,等候赛马演练。
不一时,精选出来的三辆赛车齐集马场,随着总管马场的家臣仇归一声令下,三驷齐驰,车轮滚滚,尘埃扬腾。三辆战车上标有赛马的等次,沿场地角逐。五圈下来,下驷被远远抛在身后,上驷与中驷之间,差距却在渐渐拉近,到最后一圈,只差半个车身了。
看到邹忌脸色沮丧,仇归指着上驷道:“禀报主公,距离之所以拉不开,是因为上驷辕马。上驷四马势均力敌,负轭辕马未能突出,当不起统领三马之任,是以拖后腿了。反观中驷,辕马堪比上驷之马,是以可以轻松统领另外三马,车稳而快。”
仇归本是燕地马贩,善于养马,也颇知马,两年前在燕地犯下命案,几经磨难逃到齐地,刚好邹府聘用养马人才,就被邹忌用为家臣,负责这个新建的马场了。
“这??”邹忌眉头拧一会儿,“如何才能觅到合适辕马?”
“上驷之马皆为良骥,可日行八百,唯有千里马方可统领。”
“千里马?”邹忌倒吸一口凉气。
“唉!”仇归轻叹一声,重重摇头。
一切就如计算好似的,在齐威王颁诏举办赛马会的第二日,苏秦一路风尘地由邯郸赶到临淄,一车一马由西城的稷门驶入,沿稷下学宫中央官道一路向东。辎车前后张扬的两面硕大旗帜,尤其是后面旗帜上书写的大大的“苏”字,在正当午时的明媚春光下分外扎眼。
苏秦车马驶至齐宫,要求觐见齐王。当值内臣迎出,说齐王不在宫中,前往马场去了,并说赛马会举办在即,齐国君臣尽皆无心国事,奉劝苏秦最好在赛事结束后再来。
这是苏秦已经料到的结果,因为将到临淄时,他已从客栈掌柜处探到赛马会提前之事,也忖度这个提前多半是冲他来的。联想到几年前他来齐国合纵之时,齐威王特别摆给他的稷下之考,苏秦苦笑一下,让驾车的飞刀邹掉转车头,回返稷下学宫。
稷下学宫仍然保留着苏秦宅第,且有三位仆从常住打理。苏秦安顿下来,略吃几口仆从端上的茶点,便吩咐飞刀邹驭车前往田忌府。
田忌不在府中,家宰报说昨日就到南山马场去了。苏秦看看天色,决定去马场寻访田忌。
见飞刀邹的辎车上只有一匹马,疲态毕现,家宰就让仆从将苏秦的车马赶进后院马厩,卸下歇脚,换作驷马高车,亲送苏秦二人前往马场。
田忌经营马场多年,场地比相府的大一倍还多,有马近五百匹,多是他从万千军马里挑选出来的。马场有马夫数十人,善驭者近百,一旦发生战争,单是家兵,他就可以出战车百乘。这是一笔巨大财富,也是田忌敢在朝中向包括邹忌在内的人叫板的底气所在。
落霞满天,田忌兴致未减,仍在马场上与他的几匹爱驹交流,一会儿拍拍这个,一会儿摸摸那个。几匹马各作姿态,表达愉悦。
看到苏秦光临,田忌既惊且喜,递给苏秦一条马缰,自己也牵一匹,让另外几匹跟在身后,沿着马场,一边遛马,一边交流时势。苏秦将邯郸之急略述一遍,田忌也将朝中争议和盘托出。
“对了,”苏秦顿住脚步,“在下差点忘记一事。出邯郸时,魏人拦截,听闻是在下,庞涓亲至,说是为在下饯行。得知在下是来向齐求救的,庞涓语气不无嘲笑,说他在这世上啥也不怕,就怕齐兵,又问齐王会使何人统兵,在下提到将军名号,庞涓让在下捎来口信给你。”
田忌脸色变了,哑起声音,一字一顿:“他作何说?”
“唉,”苏秦长叹一声,“此话??还是不说了吧!”
“苏子但讲无妨。”田忌直逼过来。
“在下已走一箭开外,庞涓拖长声音由后面叫道,”苏秦看向西方,拖长声音,学庞涓语气,“苏兄,转告那个姓田的,就说在下在此候他,让他小心用兵,此番若是再让我活擒,怕就没有艳装粉面的好待遇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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